最近的文坛很是热闹,鲁奖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有三个作家,成为当下不可回避的话题。第一个,当属王蒙先生,他因为新近出版了所谓的长篇小说《闷与狂》,广被关注,也备受争议。第二个是张贤亮先生,这位新时期文学的开拓者之一,后来西部文化产业的领军人物,因为他的离世落幕而被人们热议。第三个是萧红先生,也可以称为萧红女士,因为电影《黄金时代》的国庆热映,而继去年电影《萧红》后再度掀起一股萧红热。
我们这次研讨会的主题是“王蒙最新双长篇小说学术研讨会”,乍一听,觉得有点怪,长期以来,我们总习惯一事一议。但后来一想,这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有点怪,但发生在王蒙先生身上,就很正常。熟悉王蒙文学的读者,我这里是指读过他作品的人,是过去进行时的那群人。而相对于过去进行时的人群,所对应的应该是将来进行时的人群。我们今天参加研讨会的,基本上属于现在进行时。那么,有人会问,你当属于哪一种人群,我想说,我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更属于将来。
我不是纯粹的学院式理论家,我是读者,是作者,是研究者,是记者,是王蒙文学的追随者,是这个会议的关注者,也是一个极想发言表明我观点的人。我不说,我不抢着说,我怕别人先说,别人先说我就不好再说,我就得转化思路,我就得顿悟,我就得冥思苦想,我就得见招拆招,我就得一鸣惊人,我就得与众不同,我就得发飙,说一些歪理邪说,说一些你不敢说的话,说一些你想不到的话,让王蒙先生知道我,让与会者知道我,让这个会结束后大家还议论我。哈哈,请允许我摹仿王蒙先生的叙述方式表达方式思想方式。
请注意,我在这里谈的不是王蒙先生的具体哪部小说,哪篇散文,哪首诗,哪篇讲话,我说的是王蒙文学,包括所有的文字,和与文学有关的非文字的东西。譬如他的社会活动,譬如他的演讲,譬如他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在中国,我不知道哪个作家可以在他的名字后面用文学去冠名去定义,我们过去可以用鲁迅小说、老舍小说、朱自清散文、杨朔散文去冠名去定义去解读,但很少有人用鲁迅文学、老舍文学去冠名定义的。今天,我提出了王蒙文学这个说法,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吸引眼球,不是溜须拍马,不是想让王蒙先生点一个赞,而是实在是被王蒙先生三十年来在文学形式上的不断突破创新所吸引。
毫无疑问,王蒙先生是新时期文学新世纪文学以来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最领潮头之先风气之先最不拘形式也是最讲形式的人,从他早期的意识流到他后来的散文、随笔、回忆录、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品文、讲演稿以及思想性散文《大块文章》《九命七羊》《老子的帮助》《庄子的享受》《我的人生哲学》《红楼启示录》《读书解人》以及去年以来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和今年的《闷与狂》等等。对此,有人惊呼王蒙写疯了,什么都写,什么都尝试,什么话都说,什么都让你来不及准备,什么都让你措手不及,什么都让你速度惊人,什么都让你瞠目结舌。关于《闷与狂》,有人说它是小说,有人说它是散文,有人说它是回忆录,我觉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蒙先生以他特有的语言、结构、情绪表达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如果非要说它是小说,也可以。记得丁玲在谈到萧红的小说时,曾说萧红写的不像小说。萧红则说,不同的人写不同的小说,我的小说就这样写。我想也是,谁规定小说怎么写了,谁给小说下定义了。谁规定小说就是罗贯中,就是曹雪芹,就是鲁迅,就是老舍,就是托尔斯泰,就是马尔克斯,就是莫泊桑了。我看到《上海文学》选了书中的某章节,但并没标出这是什么文体,它只告诉读者这是王蒙先生的一个专栏的一篇文章。这样的文章它属于文学,它不属于小说、散文、随笔、笔记、日记,它只属于王蒙式的表达。
关于《闷与狂》的书写,王蒙先生是有他的想法的,这种想法是一种试验,这就如同他当年玩意识流,你习惯不习惯,接受不接受是你的事,反正我要这样写,怎么开心就怎么写,怎么逗你玩儿就怎么写。我就是马三立,我就是周立波,我就是郭德纲,我就是老梁说事,我就是百家讲坛,我就是国宝档案。王蒙先生在书中其实也不止一次在向读者表白,他说“这本书你在阅读,这本书现在完全听你的支配,你想翻到第几页就是第几页,你想卷到什么程度就卷到什么程度。”他还说,“快乐是一种变化。缺少变化是烦闷的由来。而烦闷是快乐的死敌。你烦闷了,你感到了一种重复,重复使人疑惑,你需要醍醐灌顶,你需要振聋发聩,你需要当头棒喝,你需要五雷轰顶,你需要革面洗心,你需要做得成强悍,强悍得成钢铁,你要敢下手,出手辣,炼就铁砂掌。你不能对别人出手,你还不敢对自己出手吗?你要敢尝试敢变化敢刀山火海敢就地十八滚降龙十八掌练就十八般武艺扫堂腿横扫千钧,远走高飞千里万里与往事干杯。”
这就是王蒙,不断寻求变化的王蒙,不断寻求新鲜的王蒙,不断寻求刺激的王蒙,不断特立独行的王蒙,不断让人眼花缭乱的王蒙。人生就是一条直线,你可以选择一个又一个线段,这个线段就是你的直接经历,它是可以确定的。而人的思想是穿越线段后向两端继续发展延伸的射线,它具有非确定性。艺术也是如此,王蒙文学的特点其确定性在于他始终不断的寻求变化,其非确定性在于是怎么变化。我们过去总爱说,某某作家形成什么风格,什么流派,王蒙先生却不信这个圈套,这个惯式,这个约定俗成,这个千篇一律,这个被人膜拜,这个被人定义,他总是在变着法儿的玩魔术,玩魔方,玩花样,玩捉黑枪,玩打升级,玩敲三家,玩砸金花儿,玩斗地主,玩灌蛋,玩押大小,玩青一色,玩一条龙,对于他这种昏天黑地、五光十色、神出鬼没式的写作,从一开始它就被关注,被争议,被口吐莲花,被说三道四,这使我想到王蒙先生的文章《‘饥饿效应’与‘陌生化代价’》,虽然这是一篇谈论人际关系的,但也同样适用于艺术:“第一,开始吃的时候,你正处于饥饿状态,而饿了吃糠甜如蜜,饱了吃蜜也不甜。第二,你初到一个餐馆,开始举箸时有新鲜感,新盖的茅房三天香,这也可以叫做‘陌生化效应’吧。”然而,再陌生的东西你一旦有了一回生,就会有二回熟,熟了就会不讲道理,“了解了这一点,也许我们再碰到对于新相识某某某先是印象奇佳,后来不过如此,再往后原来如此,我们对这样一个过程也许应该增加一些承受力。”
我注意到,近来关于《闷与狂》的多数文章,人们讨论的内容多不在艺术形式上,更多的是作品的社会性,对历史、事物的判断,以至是用词是否准确上。还包括编辑的勘误校对上。诚然,这些问题都是对一部作品不可或缺的研究角度,判断尺度。就当下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手观音式的写作,我以为对形式的创新是更为迫切的。不妨我们看看当下的小说,一样的题材,一样的腔调,一样的描写,一样的腐败,一样的搞小三,一样的性交易,没有一点的新鲜感。这其中包括我们某些的获奖小说,名家大腕的代表作、成名作,许多有识之士纷纷站出来提出批评,但终究人微言轻,寡不敌众,败下阵来,还是王蒙先生能够自解:“与其对旁人要求太高,寄予太大的希望,不如这样要求自己与希望自己。与其动辄对旁人失望不如自责。都是凡人,不必抬得过高,也不必发现什么问题就伤心过度。”
或许王蒙先生人到八十真的成了精了。什么叫成精,成精就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他可以这样说,你不可以这样说,他可以这样做,你不可以这样做。就如同这本《闷与狂》,王蒙可以这样写,可以写世界领袖中国领袖,也可以写歌厅小姐、路边小贩,可以拿某些政治路线、口号行动进行调侃开涮,也可以把自己当成靶子自我射击自我解剖自我嘲讽自我现实自我浪漫自我虚无。很难想象,中国作家还有谁有这种资历这种智慧这种毫无遮拦这种这种津津有味这种语法这种这种深刻这种冷酷诗意这种浪漫的写作。
是的,王蒙的青春,王蒙的热烈,王蒙的冷峻、王蒙的幽默、王蒙的达观都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他的脸上。可是,你未必真的懂得,真正的作家、艺术家、政治家,其内心都是孤独的,都是不可言说的,这就如同三顾茅庐、西安事变,当时的当事者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至今无人知晓一样。王蒙先生的“闷”与“狂”这本身就是一种对立统一,因为闷所以要狂,反之,因为狂所以要闷。你不要以为他在书中最后一节他毫无回避的说出“明年我将老去”,这是事实也是非事实,这是一种确定也是一种非确定,这是一种冷酷也是一种非冷酷。王蒙先生说,冷酷是一种伟大的美,冷酷提炼了伟大的纯粹,美的墓碑是美的极致。如果用孤独可以代替冷酷,那么我要说,孤独同样是一种伟大的美,孤独同样提炼了伟大的纯粹,孤独的墓碑是孤独的极致。换句话说,孤独也是一种燃烧,是人生的巨大燃烧。这种燃烧是疯狂的,是苦闷后的疯狂。这种燃烧——“它可能发出美轮美奂的光彩,可能发出巨大的热能,温暖无数人的心,它也可能光热有限,却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发一分电,哪怕只是点亮一两个灯泡,也还照亮了自己的与邻居的房屋,燃烧充分,不留遗憾。”假如这段话可以作为王蒙先生文学确定性的一种认可,我愿把它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2014年10月18日 北京-西坝河